撰文/賴素鈴
打開建築的想像,劉國滄說:「空間的樣貌很多,是我們讓它無趣掉了。」
廟會的鞭炮就是最棒的空間經驗:點火的瞬間起,聲音的元素籠罩一切,還有瀰漫的煙霧、滿天舞動的炮屑,「整個場域完全被控制住。」劉國滄認為,如此懾人的力量,就連台北101這樣的全世界第一高樓,也做不到!
劉國滄「反建築」,反的是房地產模式操作的建築,是還沒建造好就已經知道結果的了無新意的建築,「建築如果只是職業中的物件交換,就很可惜。」他說:「建築豐富到一一打開眼睛就有不一樣的東西。」
前進威尼斯
今年的第十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將自9月11日至11月19日以威尼斯的綠園城堡作為主展場,位在普里奇歐尼宮的台灣館,則將由阮慶岳策展,以「樂園重返:台灣的微型城市」為展覽主題,對應大會主題「The Meta City」(超城市或快速變遷的城市環境);阮慶岳邀請謝英俊、黃聲遠、劉國滄參展,與北歐年輕建築團隊3RW及Casagrande Lab客座參與,觀察台灣的都是現象並表達觀點,以多元視點的接軌交流傳達台灣與世界溝通的意圖。
阮慶岳指出,「超城市」暗喻政治、經濟等上層勢力的快速連結,以「上而下」的力量改變全球城市,但他反倒認為「下而上」的民間力量才是台灣建築可與世界對話的特色所在。質疑、顛覆「超城市」的霸權心態是「樂園重返:台灣的微型城市」的理念精神,從人的角度出發,思考由下而上改造城市的可能。
謝英俊、黃聲遠、劉國滄,分別代表四、五、六年級的三個不同世代,「樂園重返」中,微型城市相對於超大城市的意涵所在,謝英俊結合邵族協力造屋、河南農村改造等案例,傳達「社區、自主、永續」的中心思想;黃聲遠則將「田中央」工作室融入宜蘭在地的建築範例,以「莫忘初衷」為主題參展;劉國滄提出「時間的海洋 活著的房子」則在時間與空間的向度中,探討一種從當地走向當代的建築態度。
年僅三十四歲,就被選入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台灣館團隊,劉國滄卻相當平常心,與其興奮可以在國際舞台露臉,毋寧更關注於可以讓世界看到台南。
繞回建築的路上
生於高雄,雄中畢業後續於成大建築取得學士、碩士學位,也一直以台南作為工作基地,劉國滄的南部色彩濃重,至於甚麼是「南部的調子」?他說:「厚厚的、慢慢的。」
厚厚的,慢慢的,積澱的是歲月的痕跡,劉國滄格外偏好「時間感」,鋪陳環境累積的過程,那樣的定心似乎自小與生俱來。
數理資優班的高中生,即使曾經獲得雄中美育第一名,也沒專攻美術而是選族建築;大學的前幾年,重心卻都放在社團活動,在建築方面找不到答案,劉國滄的心力投注在看電影、寫影評、玩樂團,日後他卻慶幸這段日子的涉獵,對建築確有助益。
「建築師與導演,扮演的角色很近似。」劉國滄認為,電影創作具有很強的視覺表達元素,但無論背後的組織或技術都必須非常清楚紮實;而在一個團隊中,要能統籌所有環節,以一致的調子與意志力,達成創作的感動,就在於「核心價值」。
管理「設計知識」
那也是劉國滄主張的管理「設計知識的架構」。以往的設計管理在管「人」,但設計人是不能被管的,應該管理的是設計流程的掌控、時間、成本的控管,以及如何實際回饋利潤到每個專案負責人身上,透過團隊分工、結盟合作,每個人都能各司其掌、發揮所長,更能彼此截長補短。
至於這樣的團隊如何步調一致動起來?劉國滄說,就像打球一樣,有了清楚的大方向,就能傳球接殺默契無礙,更具體的譬喻,則像一支團隊中,有著極鼓的節奏,隨著鼓聲,各種元素適時匯流──核心價值形成的過程,最需要有人打鼓。
成大後期遇到王明蘅、王維潔、張瑪龍等老師,補強了劉國滄對建築與社區的認知;大學就開始接設計案的劉國滄,尤其感念曾在工地待過半年的歷練,當時他為三久建築師事務所擔任駐場監工,王俊雄建築師的老一輩嚴謹風範最是身教,一星期中有五天都耗在工地,更深切感受到建築現場從抽象設計到實體建蓋起來的真實感,工程工務不斷地協調溝通過程、人和空間尺度與材料的關係,在那半年中都有勝讀萬卷書的體認,影響非常深遠。
與有機物質對談
劉國滄也很清楚,建築要「從下而上」非常不容易,尤其不能淪為民粹,而是要有一個整體宏觀的看法,介入者的角色是要幫他們做出環境的需要,「此時只有熱心是不夠的,專業要負責;專業可以隱藏,但看法要非常清楚。」
「安平樹屋」和「安平舢舨馬頭漁具倉庫」就是相當典型的案例。劉國滄在漁民的觀望中與團隊夥伴帶著學生來搭建倉庫,剛開始有不少人抱存質疑態度,但在漁具倉庫完成後,這處空間不只具儲藏功能,更以便於拆遷的元件,構築出群體集居的空間,更能依使用者需要重新調整框架,有機演化新的空間需求,甚至有漁民希望自己再搭出一個夾層來迎娶大陸新娘,就在這樣的對話中重新演繹新的空間美學。
好的設計,不應明顯突出於視覺,而要讓設計行為與有機物質對談,才能融為人與環境閱讀的內容,「時間」尤其是重要的觸媒。「安平樹屋」的氣根侵入建築牆體,破壞建築之後卻又成為支撐建築的結構,這種侵入者與被侵入者的複雜微妙關係,形成一種生生不息的生態邏輯;在這處昔日德記洋行倉庫,因應時空變遷、產業轉型而成閒置空間的所在,劉國滄順應樹與屋相生共存的情勢,讓樹屋與空中廊道遊走於枝枒之間,樹以牆為幹、屋以葉為瓦,謙卑面對環境,反而巧妙介入其中。
醞釀新生存模式
「從生活的處境出發,從環境的智慧出發,創造一種從過去走向未來的建築態度,一種從當地走向當代的建築態度。」劉國滄以此做為「時間的海洋 活著的房子」闡述理念的結語。
正如「打開聯合工作室」是一處百年的老倉庫,由團隊夥伴自行施工改建成工作室,保留舊時空間紋理的昔日五條港倉庫,以不一樣的空間傳遞不一樣看空間的態度,他們在自我介紹中提出三個前進方向:「關於形式生成邏輯的發現;關於建造方法與程序的實驗;關於社區自主營造體系的實現。」並且強調:「對外,我們樂於與各種營建體系合作,藉此,我們才能參與台灣最真實的建築樣貌。隨著發包模式的不同,我們理解到在與營造廠、地方土木包工、藝術家合作,甚至設計者、社區居民自行動工的情形下,設計者應該扮演的角色;對內,我們尋求相關領域的專業合作,我們將嘗試一種新的模式,一種台灣青年建築師在當代得以生存並維持實驗個性及專業尊嚴的方式,所以我們就是一個設計理論的實驗。」
最讓人印象深刻莫過於穿過窄長巷弄與曬衣架,鑽進工作室前,以廢棄鐵件焊接而成的大門上,橫批「打開聯合」,兩側則是劉國滄擬出的對聯:「打斷手骨顛倒勇」、「開口唬爛有夠強」。
打斷手骨顛倒勇,開口唬爛有夠強?年輕一輩建築師或許正以他們的方式,醞釀一種新的生存模式。
堅持好奇心
專業者與非專業者的溝通,劉國滄認為關鍵在於用他們語言去關心,並且表現專業者的誠意。他也指出,台灣剛好這幾年,設計的價值逐漸被認同,機會漸漸浮現,但在不一樣的土壤、氣候開出不同的花與國實,劉國滄認為,「區隔性要出來,一定是辛苦的。」但建立新的模式,卻是唯一的路。
不免尋思,就像黃聲遠築根在宜蘭,「打開聯合工作室」在台南的生存模式,是否難以見容於台北大都會?劉國滄認為,也許沒那麼難,關鍵在於遇到對的人與秉持的態度,但他不否認,台北能提供更多樣化的機會,業主卻會「馴化」設計師。
安身立命的所在終究是生命的一種選擇,劉國滄指出,年輕一輩自以為是而膽大,但創作的三個前提絕不可失:旺盛的好奇心、熱情與專注力、做事情的程序步驟與方法。
在現實的磨練中不放棄好奇心的原點,阮慶岳認為劉國滄「以洞悉最核心的真實守住建築師的自我堅持與信仰」,雖然,劉國滄近年參與的眾多作品,實在不太像尋常的「建築師」。
跨領域的嘗試
曾和台南永興祥家具的五十多歲老師傅,合作開發可以隨著生活需要變化的花梨木家具;曾在國際建築工作營中創作<都市客廳>,以耀眼黃色激發出老舊社區的生命力,並獲得老阿嬤和當地居民釋出善意協助推動後續環境改造;他也曾參與獲得台新藝術獎的台南「海安路藝術造街計畫」,以一點透視將老屋牆面漆成宛如藍晒圖的藍色,三根裁斷後還突出於牆面的木樑,以及半截裝置上的桌、椅、皮箱,共構成劉國滄作品<牆的記性>。
他參與台北當代藝術館「城市謠言──華人建築2004」展,提出作品<甜蜜生活>,收集台灣各地城鎮的牆、桌、椅、門等住宅元素,將牆以綁模板的工左鑽洞、鐵絲纏繞焊接成形,最後以火燒去實體,呈現對曾經擁有、卻已逝去的生活的省思;去年台北市第二屆公共藝術節,劉國滄從汙水處理廠的所在發想,作品<聽見水聲>將汙水處理的過程與水的循環,巧妙轉化為藝術品的裝置要素,當時他也曾在活動中與舞蹈家黎美光合作,和台北市立啟聰學生互動完成展演作品<椅子的記憶>;而在不久前,十股擊樂團演出「台灣之門──鹿耳門鼓樂劇」,劉國滄也參與舞台設計。
不是建築嗎?劉國滄眼中,這一切都是空間的樣貌,更多打開想像的可能;劉國滄豐富多元的參與,尋找的也正是青年建築師在當代存活的方式,台灣的多種可能。
小到家具設計、空間設計、百貨商場的商業空間設計、甚至社區營造體系,實踐不同的實務操作歷練。新近與陳俊銘建築師事務所合作,贏得台南億載金城競圖首獎,對土地感情的投射、用時間復育生態,作品的深度得以脫穎而出,突顯的要素也正是「時間感」。
持續跟自己對話
生命如何流變,生活如何靜止。思索著如何在台南這樣一個五十萬至七十五萬人的城市,創造十倍的時間濃度,一個人所能經驗的時間若能活足五代,←無核讓自己的時間感擴大為兩輩子?而透過技術與科技,時間的十倍對映著空間的十倍,創造出的,將視系統與訊息都具備十倍威力的連結。
於是,劉國滄在作品<時間的海洋 活著的房子>,像著水岸的石頭飛起,懸空凝固,水面上漸次投影出安平樹屋、藍晒圖與漁具倉庫的時空變化,波光上載浮著船與椅子的鐵絲殘像,駛向時間之海。
在台南的打開聯合工作室、在威尼斯的台灣館展場,甚至在台南漁港與南義的漁港,一個概念、二個定義、三個案子、四個地點、五個元素,劉國滄統合來時路上,再創造新的形貌,所有千里迢遙的時空,都將因科技網路聚合。
而劉國滄,站在另一個起始點,所有媒材的背後,都只是跟自己對話,跟存有的對象,期許始終不要失去好奇的初心,留待四十歲以後的自己省思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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