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觀光的超時空

現在全世界蠻流行的『文化觀光』( culture tourism)。已開發國家大概在過去半世紀遭遇快速的都市化,鄉村人口快速往都市集中,造成發展停滯,缺少年輕人,生命力看來岌岌可危,鄉村還有機會嗎?最著名例子是日本的瀨戶內海、新瀉,但經過北川富朗的努力,辦了藝術季,開展某種特殊類型的地方創生,重新活絡地方的活力。

我並不是要講他們的故事,是講 culture tourism 背後根本的環節。現代人為什麼被稱為現代人?很重要的因素是具有特別的時間觀念,具有把活到現在的故事,做整理跟描繪的基本本領。這個「自我敘事」的能力,去看故事的背後,很重要的軸線是時間,因為時間從開始到往後結束,是不可逆推的,所以過去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決定了之後的每一件事,有個單向度的因果關係。也就是說我們在講自己的時候,會說幾個關鍵事件造就了現在的我,並且讓我對「未來的我」,懷有著什麼樣的嚮往,進而建構要達到那個未來的我的一些行動方案,這是現代人的內在本質。

在現代人的生活世界,大部分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體系裡面,是非常單調無聊的;特別是在台灣,因為進到巨型 SOP 系統建構的世界,每個人被編排到固定的排程。這意味著在大部分自身的時間經驗裡面,是可以被預期的、是重複的。當時間意識越強,面對生活週期性又這麼無聊的時候,就會創造出移動的渴望,離開現居地去追尋讓身體可以產生的刻骨銘心經驗,藉以讓你敘事時間裡面的「我」,變成非常的豐富。

也就是說,在八○年代,全世界工業化國家都進入旅行的世紀,只是我們以前在講旅行是講Tourist(觀光客),可是八○年代之後是變成Traveler(旅行者)。Tourist 的旅行是要滿足旅行雜誌的渴望,譬如說到巴黎,要去艾菲爾鐵塔前面拍一張照片。Traveler 則希望身體進入到能稍稍改變一下自我世界的處境,希望經過某個定點旅行後,會為自身的故事帶來一些糾正的可能。

空間裡的時間濃度

把時間軸度擺到空間裡設想,對個人來說,最渴望的是「時間的撞擊」。那空間到底是什麼?省視旅行行為,會發現空間的意義在於它創造了一個更廣袤深遠的時間,也就是說每個人的生命時間是有度量的,譬如說妳(指陳蕙安)講到小時候空間的經驗,妳可以走到外灘、走到燈塔,差點陷入小型迷你的溝渠,差點淹死,在那一刻學會了游泳。這個是身體在空間遭遇的經驗,可是身體怎麼遭遇時間?很簡單。在海口吹到了落山風,可以想像到不只是現在吹到的風。因為落山風的行程是東北季風跟中央山脈尾端陷落造成的,它的時間軸線尺度至少上百萬年。所以當在這邊吹著落山風,很容易就把自己跟臺灣地理的生命結構勾連起來。

假如現在感受到落山風的強度,可以想像人類在落山風的文明裡,建構了人跟風可以共居共存的事蹟,甚至相互滋養的經驗,在這個旅行地點裡面,你就自然進到海口地區歷史耆老所創造的文化語境裡面,你看到了這裡的居民怎麼樣運用他們的知識、運用在地的風土素材去建構了一個在地球史上不算長的海口村歷史。這裡你的生命跟這裡的住居者生命,以及臺灣島的生命就可以有了連結。落山風正是使海口在臺灣文化觀光產業裡面,成了重要的據點,因為這裡有永不停息的風。

時間超前感的再陌生化

這個藝術季發揮了第一件作用,就是把原本海口村大家習以為常的事情「再陌生化」(re-estrangement),進行了一個時間感的詮釋。再陌生化並不是把所有東西當成新鮮的事來理解,而是有一種時間超前感,要帶著未來的眼睛,回到遙遠的過去,進行現在的探究。對在地人來講,非常多的事物是熟悉,但是要對它進行創作,歸零重新認識,往往需仰賴外來者,本身帶著不一樣的眼光來認識這世界,就像這次的藝術家團隊。

譬如耆老都認為燒炭很正常,可是經過用瓦斯30、40年的人來看,卻有一種時間的長度,當眺望過去的時候,燒炭的故事重新連結旅行者跟海口自然史交會的那個點。炭不再只是人文的產物,是上帝被拋擲在比人類生命更悠遠的自然時空中的印記,接近那個炭,更像是接近文明、接近星宿的感覺。

這是文化觀光主義裡面運作的本質,把對時間很敏感的現代人帶入很異次元時空的在地,讓它產生一種驚奇。任何地方,如果只是單純重現過去,是沒有辦法跟這個地方之外的其他人接上軌,正因為要把這地方變成全臺灣人都需要的地方,必須跟全臺灣人的需求都接軌。也就是說Traveler是希望從進到在地到離開,自身會產生一些轉變,所以如果要把文化觀光主義放到海口,要思考的是,地方的故事不僅要是重建社區的社會紐帶,讓社區的人更了解彼此珍惜在地,也要讓全台灣其他的人了解,海口雖然是個小地方,但是大略而微的講述了臺灣身世,跟每個人都有關,嘗試把海口想成是臺灣或更大的東亞海洋世界的一部份,重新從那個角度來建立自己的故事。

穿梭時光的身體記憶

空間跟時間真正具意義,是因為身體夾在中間,身體是時間銘刻記憶的場所,所以人有能力讓「時間」變成「時光」。譬如說剛剛村長、或黃老師在講歷史記憶的時候,它是時光。如果只把一張黑白的照片擺上去,那是時間,可是當賦予照片中各種人物跟在地人生命的連結,就變成時光。

我們文化觀光的點,怎麼樣把那個空間、那個時間,跟Traveler生命中的身體建構起來?很重要是創造身體的介面,這是藝術家的工作。我看到這邊的藝術家,不斷透過Traveler的眼睛,感受到新奇事物去傳達,大部分是落山風產生的某種驚奇感,但我也很訝異在這小小場所裡,可以讓身體進行非常複雜且繽紛的身體感遭遇。甚至可以這樣講,來看一趟海口藝術季,大概不太需要什麼樣歷史知識的講解,身體就進入了海口。如果再吃到這裡的食物,看一看周遭奇特的植物或岩石的風景,就變成半個海口人了。

這證實了北川富朗的卓見,藝術是地方創生最好的路徑,因為它沒有對地方帶來了任何物質性的新衝擊和傷害,但是把地方的過去跟城市人自身的未來連結在一起,創造新的彼此尊重機會,我覺得在台灣所有藝術季裡,海口藝術季,目前應該是最好的啦!

台東的『南方以南』,也有蠻強大的特色,但是因為海口地方規模比較小,所以比較容易做得好,就是說海口比較集中、台東比較分散,他們進到社區也比較困難,藝術家也不像你們可以有一群一起在這個小範圍裡。但是他們表現也非常好,我甚至認為台東跟屏東應該做個「雙東會」,運用具臺灣感的空間結構,有山脈、風、洋流,產生的住居文化,人們濱海而居、靠山而立,它有自己獨特的生命觀可以讓北方的都市人,重新認識生命意義。

重返在地的本真

文化觀光主義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則,叫做本真性(Authenticity),旅行者在在地最怕碰到外來建構的事物,他希望所有的遭遇都是自然在這塊地方產生的歷史性遺跡結果,食物盡量吃原生植物、動物,所有在地最素樸、最原始的方式都是旅行者要的。

臺灣是豐饒之島,只是我們過去做製造業習慣,扭曲自己的生活、去除感性、而非常能夠料理人造物,但是對自然世界、身體感知是個非常低度知識的世界。在我看來年輕世代,對自然有感覺;做自己喜歡的事,他們會讓整個臺灣的發展不一樣,所以我說我們這一世代離開江湖以後,臺灣就有機會了。

當臺灣每一個城鎮強烈的去歷史中溯源、去找尋最原始人跟自然,最原初對待的那方式,其實就是未來文化觀光主義的發展方式:回到風飛沙的原始世界。站在這邊能夠讓沙子吹醒在都市徬徨的人生,這樣就足夠了,自然是最偉大的力量。